
自2000年以来,普京执掌俄罗斯政权已经20多年的时间。期间,除2008年之前借助高油价实现较高速度的恢复性增长外,俄罗斯经济在2009年之后始终低速徘徊甚至几度陷入衰退,普京多次允诺的经济奇迹未能实现,俄罗斯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地位难以遏制地持续下滑。于是,一个重要问题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研究者面前: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的结果?
俄罗斯经济发展轨迹
2000-2004年,“改良主义”时期,制订并实施“格列夫计划”,推进了税收、累进养老金和公务员制度改革,通过了《土地法》,大力消除开办企业的行政障碍,俄加入世贸组织的谈判提速;
2005-2008年,“国家资本主义”阶段,突出特征是大规模的重新国有化,以尤科斯事件为标志。借助油价上涨、外资流入等因素,2000-2008年,普京前两个任期俄经济年均增长7%;
2008下半年-2013年,遭遇全球危机和实现经济复苏阶段。2010-2019年俄经济年均增长不到2%;
导致20多年间俄罗斯经济从较高速增长到持续低位运行,甚至几度陷入衰退的原因无疑是多方面的,油价下行、西方制裁等外部因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俄罗斯经济发展,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政治制度、政治文化、治理方式、社会生态等上层建筑因素使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受到限制。
以2003年尤科斯事件为肇始,之前以社会市场经济、国家减少干预为要旨的制度环境就逐渐改变,并让位于以政治威权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为核心的新政治经济体系。垂直权力体系的日益强化不断改变着俄罗斯国内的政治氛围和社会生态,并对经济发展构成了重大负面影响。
在新的政治经济体系下,国家对政治、社会和经济体系所有过程的干预大幅提升。自2003年以来,在投资、价格、利润分配、回报率、进出口、采购和销售等几乎所有主要宏观和微观经济环节,政府干预都在持续增强,税收、关税、财政等方面的法规和政策调整对企业经营的束缚日益增多。尽管政府还没有掌控所有经济资源,尚未对经济实行全面管制,但市场配置资源和企业主体自主经营的空间已经受到了很大程度的压缩,导致经营主体难以充分自由运转、经济效率日趋低下。
俄罗斯经济学家谢尔盖·古里耶夫认为,“国家对社会生活各领域过度干预的政治体制限制了经济增长”,而这种“超级集中的管理系统并不适合管理像俄罗斯这样庞大的国家。”
任何类型的政治经济模式都不是在真空中运行,人的因素在现实政治中至关重要,特别是政治精英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投资环境、社会生态、人力资源,甚至民众情绪的变化。
自2003年以来,与俄罗斯重新国有化相伴随的,是新的一轮利益分配和权力争斗(如乌柳卡耶夫案)。在重新国有化的过程中,不少政府高官出任大型国有企业董事会主席或监事会主席,而其亲朋好友、门生故旧则纷纷在这些国有企业中抢占有利位置、坐享国资红利。
世界经济体系正面临新的一轮分化与组合。一方面,世界新工业革命加速发展,能否搭上这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快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国家未来在世界劳动分工体系中处于中心还是边缘的位置;另一方面,国际经济秩序正在重塑,在WTO遭遇诸多质疑之际,CPTPP、美加墨新自贸协定、日本欧盟自贸协定、美日自贸协定等多种新的区域性贸易、投资新机制正在加速构建,甚至不排除未来加以整合从而形成以发达国家为核心、一系列新兴经济体共同参与的内部高度自由区的跨区域贸易投资新安排。
尽管俄罗斯主导建立了欧亚经济联盟,但其规模和质量与上述机制无法同日而语,俄罗斯及其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同全球经济体系的联系可能进一步松动;此外,全球产业链也正在重新配置调整。但受制于经济结构、西方制裁以及自我孤立等因素,俄罗斯无法在全球产业链重置过程中占据有利位置。可以肯定,上述变化将对俄罗斯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其次,全球能源转型全面推进,传统能源产业面临多重挑战,传统油气生产国和跨国公司都在主动或被迫转型。尽管2021年夏秋之季欧洲的“能源荒”又让俄罗斯有了一次回光返照式的强势表演机会,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俄罗斯无法扭转全球能源转型的大趋势。这对俄罗斯能源行业发展、国家财政体系乃至政治体制稳定都将带来重大挑战。
第三,国际安全局势趋于紧张,既给俄罗斯带来了借乱取势的机会,也带来了诸多安全风险。一方面,中东、中亚的局势给俄罗斯带来地缘战略机遇,同时俄美重启战略稳定谈判,试图共同塑造新的国际军控规则;另一方面,安全风险也如影随形。比如,俄罗斯在里海—地中海地区面临土耳其在多重挑战。在军事上,尽管俄罗斯在不断借各种机会展示其在装备现代化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全球军力对比正在加速变化。美国的军费开支是俄罗斯的10倍,中长期看,俄罗斯无力维持冷战时期那样的对美战略平衡。俄罗斯之所以不断地“秀肌肉”,恰恰是因为看到了未来其面临的严峻挑战,恰恰是要引起美国的重视,迫使美国坐下来与俄谈判,以俄美共商的国际军控规则约束未来的大国军力竞争。
第四,大国战略竞争重新激活,中美成为大国关系矛盾主轴。但俄与美欧的关系难以全面好转,俄在“后苏联空间”也面临诸多挑战,乌克兰、摩尔多瓦等国与其渐行渐远,其他原苏联国家也对其离心离德。
第五,俄罗斯面临多重内外压力,维系现政权长期执政是当局的核心关切。而营造一个“强国”形象是调动民粹主义,转移民众对经济衰退、政治僵化关注的重要手段。
受制于上述因素的制约,未来10年至15年俄罗斯大概率可能呈现出以下发展前景。
首先,俄罗斯在苏联解体以后的去工业化进程仍在延续,与此同时它并未赶上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随着全球能源转型,作为经济发展、财政收入甚至政治稳定重要支柱的能源产业也面临多重挑战。与此同时,俄罗斯的科技潜力总体而言不断萎缩,后续发展动力受限,参与全球经济、金融及气候治理的能力明显不足。
俄罗斯经济学家尼基塔·马斯连尼科夫预计,从中期预测来看,俄罗斯宏观经济的增长速度将比世界平均增速落后50%-100%,这已经可以称为“具有结构性危机迹象的停滞”了。再加上全球经济正在ESG议程(企业的生态、社会和治理标准)、能源转型、全球企业最低税、新的贸易和投资协定等领域加速转型,“俄罗斯还在世界经济列车上,但已经不可能坐在包厢而只能站在车厢接连处的位置了。”
其次,政治治理呈现疲态,各层级官员腐败有增无减。而随着经济、财政资源趋于紧张,各利益集团的争斗会呈现出上升趋势。政治参与更加受限,社会冷漠日益弥散。
第三,俄罗斯的人力资源形势将进一步恶化。一方面,人口数量下降的趋势未得到有效控制,另一方面,知识和财富精英加速外流。国内人口的民族、宗教构成也呈现出令俄罗斯高层担心的趋势。
第四,外部环境难见明显改观。近年来,尽管俄罗斯通过俄格战争、克里米亚危机、出兵叙利亚等军事行动达到了特定的地缘政治目标,但受到了美欧的强力制裁,后苏联空间大多数国家也对俄离心离德。未来15年,这一趋势难以明显改观。
尽管俄面临诸多挑战,但其仍将是国际体系中难以忽视的变量。未来10年至15年,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
一是俄罗斯将积极运用混合战争手段,借助国际和地区体系转型过程中的紊乱达成自己特定的地缘政治目标,它所带来的冲击是值得高度关注的;
二是尽管美俄关系难以全面改善,但是俄罗斯仍将积极谋求改善对美关系,并积极调动中美俄三角关系,借助中美冲突缓解自身压力;
三是在2024年之前,俄有可能做实俄白联盟国家,一面营造强国形象,一面刺激2024年总统大选行情。
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大国雄心与实力不足之间形成的张力是决定俄罗斯发展轨迹的关键因素。回顾以往,大起大落是俄罗斯历史发展的重要特征,每一次对外扩张的失败和受挫都会引发俄罗斯国家发展的重大转折。未来,俄罗斯将面临气候变化、能源转型、新工业革命的多重挑战,俄罗斯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将会进一步下降。*
原文刊发于《欧亚经济》杂志2022年第1期,原题为“俄罗斯经济的政治社会根源及国家发展前景”,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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